藏傳佛教的女性修行者,由於規制的原因,在修行道路上,比男性修行者更為艱辛,但是她們對於修道的努力與執著,卻是不容忽視的。
在本書中,我們看到丹津.葩默堅定的修行毅力,深深令人感動,而其符合佛教義理卻又與時代脈動相結合的說解,更是令人獲益良多。尤其是以女性修行者的體驗,談論女性在佛教中的角色與定位時,不禁讓我們對於女性修行者多了一份尊重與正視。
作者序
這本書是一九九六、九七年在美國,以及一九九八年在澳洲所做的一系列講演錄音,經謄寫、編輯後出版的。
受邀演講,我通常比較喜歡主辦人選擇一個題目,然後由我做即席演講。我常常沒有辦法確切知道自己會說些什麼,或這場演講會導向什麼方向。這種開放的方式,容我有餘裕對在場群眾觀機逗教,同時讓討論更形活潑。然而,這些演講最後並沒有透徹分析所討論的主題,只是好像反映出當時的重點。
這些演講內容難免重複,有些在編輯時捨棄;當某個觀點如果須要強調,或者這種重複是整體解說的一部分時,重複的內容就會留下來。
聽法者的性質,東西方非常不同。在東方,所有的佛法講演,聽眾大部分是比丘和比丘尼等全心的修行人。但是在西方,聽眾大半是在家人,對佛法,他們通常興致高昂,但是很少有時間正式修行。但在任何一種情況下,講演的面向都必須順應聽眾的需要。
在這本書中,我嘗試以實用的和貼近的方式來呈現,而不只是一種學術興味,或是在日常生活中遙不可及。所以,我大部分使用日常用語,試著讓一般人都能夠接近這些法教。佛陀自己也運用當時的普通語言來表達專有名相的意義,譬如「斯堪達」(skandha)這個詞,翻譯為「蘊」或是「心法與色法」,字面意義是某種事物的「聚集」,他同時運用日常生活的例子和故事來闡明他的意思,而沒有讓佛法變得曖昧難解。
這本書如果缺少許多朋友和協助者的真誠奉獻,將永遠不可能誕生。我擔任的部分是最容易的,只需要在友善的聽眾面前喋喋不休。接下來冗長而辛苦的工作──將這些漫長的講演謄寫、整理和統一,這項工作花了數週、數月的心力來完成,我既感謝又驚訝。我必須特別感謝丹津.旺莫法師整理澳洲的記錄,這些紀錄是由桑妮亞.戴維斯、克里絲汀娜.匹柏、珍妮.畢斯威克和旺莫(懷特霍爾)完成的。美國講演錄音帶由阿利雅.亞漢(法蘭茜斯卡.詹肯)非常用心和奉獻地謄寫整理。我也非常感謝雪獅出版社的編輯,他們讀過全文並給予許多寶貴建議。我尤其感謝寶琳.魏斯午,她不但幫助整理錄音帶,同時擔任繁重的選材和編輯工作。他們的工作和我的演講內容,對這本書同樣重要。對上述所有人士,還有其他沒有提及的人,我由衷地說聲謝謝。
女性與修道
我們開始討論女性在佛教的地位之前,首先要瞭解二千五百年前,佛陀在世時中印度摩揭陀國的社會情況,除非我們回顧那個環境,否則將落入一個陷阱──以二十世紀末美國加州的眼光,不公平地評斷佛陀對女性所做的決定。佛陀在世時,印度女性的定義是跟隨男性而立,一個女子是女兒、妻子或母親,尤其是兒子的母親。她和男性的關係,賦予她在團體裡的地位。即使在今日的印度,如果女子不履行這些女性角色,就會被視為沒有用的人。所以,這就是為什麼印度女性經常急著結婚生子的原因,這是早年印度的法典,所謂的「摩奴法典」(The Law of Manu,譯註:印度婆羅門教的法典,自古以來已成為印度人生活規範的基準)。
從這個觀點來看,女性只能透過對丈夫的奉獻獲得「解脫」。她好像月亮,只能被太陽照亮;而且像月亮,自身沒有光芒。所以,女性進入婚姻是很重要的,缺少了婚姻,就沒有希望。除此之外,女性在社會上也非常依賴男性,她們甚至不能獨自搭乘公車,出門旅行永遠必須有另一位女性或男性親戚隨同;如果她們獨自旅行,很可能就會被男性騷擾,因為任何獨自出門的女性都被視為輕浮的女人。甚至西方女性獨自到印度旅行,這也成為她們面臨的問題之一。如果今日情況依然如此,可以想見佛陀時代是什麼樣了!
所以,當佛陀的繼母摩訶波闍波提,要求佛陀設立比丘尼制度時,對於佛陀的猶豫,我們就不必感到驚奇了。事實上,佛陀拒絕了,繼母要求了三次,他三次都回答:「不!連問都不必問。」繼母對佛陀的拒絕感到非常沮喪。當佛陀的堂弟兼侍者阿難尊者問她為什麼哭泣時,她便說是因為佛陀不讓她和大群女眾過出家生活,所以感到悲哀。
阿難尊者同情女性,他去見佛陀,請他重新考慮為她們剃度出家。佛陀又拒絕了。於是,阿難尊者問說:「女性是否具有過神聖生活並獲得解脫的能力?」佛陀回答:「是的!是的!她們當然具備這樣的能力。」阿難尊者問說:「那麼,你為什麼阻礙她們出家?」佛陀說:「好吧!就讓她們出家吧。」於是,佛陀創設了比丘尼制度。這是佛陀唯一確實改變心意的記錄。歷經這麼多世紀,所有尼眾都對阿難尊者非常感激,如果他沒有干預這件事,我們今天也沒有辦法在這裡述說這段往事了!
佛陀時代,有許多非常偉大的女性修持者,許多女性獲得果位而且得到佛陀的讚揚,她們的智慧、學習和教學能力都得到讚美。在早期經典裡,佛陀一再讚賞他的女性追隨者和女弟子,可見有許多女性當年都出家了,這對印度女性是非常不尋常的事。因為即使今日印度教有數千名遁世者、托缽僧、聖人,卻幾乎沒有女性出家眾,因為女性的地位還是被設定在服侍家人。
要知道,佛陀創設比丘尼制度是何等具有革命性,所以許多女性立刻參加了,早期經典便有許多和這件事相關的故事。然而,當年的女性制度和男性制度雖然是相輔相成的,可是當佛陀進入大涅槃後,在五百名阿羅漢或聖者的會議上,卻沒有提到有女阿羅漢。參加會議者背誦所有他們記得的佛陀說過的話,以此建立佛典。但是,卻沒有女性參與其中,有人可能會問:為什麼這樣?很顯然,佛陀必定也給予女性一些教導,是他沒有給男性的,但是我們卻找不到這些記錄。
對女性存有習慣性的偏見似乎由來已久。我不認為會有人故意坐下來想:「噢!我們要有偏見。」這只是當時社會普遍現象的一部分。經年累月,所有事情都從男性觀點來背誦和記錄,我相信這不是有意的,只是情況就這樣發生了。由於大部分經文和註釋的書寫出自男性(僧人)觀點,女性愈加被視為危險、具威脅性。譬如,當佛陀說到欲望,他觀想身體的三十二個部分,從頭髮到腳底,想像如果除去每個部分的皮膚,下面是什麼,腎臟、心臟、胃腸、血液、淋巴等等。修行者解剖自己的身體,以便斷除對身體的強烈執著,看見它的實相;一旦對自己的身體不執著,也就同時放下對他人身體的執著。佛陀教導的觀想,主要是導向我們自己,這是為了斷除對自我身體的執著,獲得某種程度的解脫,也是為了破解修行者專注在來自自己身體的吸引力。
然而,我們看看後來的教導,在龍樹菩薩於第一世紀或寂天菩薩在第七世紀的著作中,我們會發現相同的觀想法被導向外在──導向女性的身體,把女性看成是一袋子的內臟、肺、腎、血液,女性是不淨的、令人厭惡的,卻沒有提到在做觀想的男性僧人也是不淨的。這種改變是由於傳承這種觀想法的人,他們的心的開悟程度比佛陀差很多。所以,除了用這種觀想來突破對身體的執著,也被用來做為僧人禁慾的方法;它不再是看見事情真相的方法,變成培養厭惡女性的方法。僧人不再告訴自己:「女性是不淨的,我也是不淨的,我身邊所有的僧人都是不淨的。」而發展成為「女性是不淨的」。結果,女性開始被視為對僧人具有危險性,因而演變成寺院的厭惡女人主義。顯然,如果是由女性來寫這些經論,就會有非常不同的觀點。但是女性沒寫過經論,即使她們能夠從女性觀點寫一些東西,還是會帶有那些存在於專為男性設計的經教中的特色及想法。
由於這種明顯的偏見,法教產生一種不平衡。我想可能是到了某個階段,有人察覺了不平衡,於是隨著大乘佛教的興起,有兩件事開始發生。其一,幾本重要大乘經典的主角是女性,她開始責備僧人,因為他們的觀念非常狹隘;她並提出問題,在佛性的本來實相裡,哪裡是男人、哪裡是女人?然後她繼續解說,男性和女性的二分法只存在相對的層次,從絕對的層次看來,誰是男性?誰是女性?當我們靜坐觀想時,男性在哪裡?女性在哪裡?
在一些經典裡,這些女性主角有時甚至轉變為男性,然後又轉變回來。佛陀的大弟子舍利弗以智慧聞名,被視為完美僧人的代表,他曾經轉變為女性,女主角問說:「誰是舍利弗?」然後又把舍利弗變回去,就這樣,女主角嘗試破除性別的固定形式。她們同時強調一項事實,不論是依附在男身或是女身,女性特質都和一種直覺有關──這是一種比較高度的覺知,佛法稱為智慧。在最早期的大乘經典裡,超越的智慧被描寫成女性,叫做般若佛母,由於她圓滿的智慧,而被喻為諸佛之母。所以,在早期的般若佛母大乘經典裡,她被描繪為美麗的女性領袖形象,許多學者向般若佛母寫祈禱文,她同時也以智慧菩薩而知名,而被深深的愛慕著。許多詩都是以她的難以捉摸為主題,不論你尋找得多麼辛苦,永遠也找不到她,因為圓滿智慧是超越心念的,根據最究竟義,只有無念時才能證得。作家在對她的讚美文裡,玩味這個意象,彷彿愛人尋找他們捉摸不定的情人。就這樣,大乘佛教哲學也包含了對女性的尊重。但是,所有重要的註釋和印度教聖典,仍然是由男性書寫,我想不出任何一本書出自女性之手。
在某個階段,密乘的新運動在印度開始出現,沒有人清楚它來自什麼地方和確實發源的時間。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趨勢,我想,它的吸引力,有一部分是由於大乘佛教的目標是獲得圓滿的佛性,但是根據佛陀的例子,這需要三大阿僧祇劫的時間。試想,要證得佛性,需要這麼漫長的時間!我相信有一些人會問:「何必這麼費心呢?如果在我得到成就以前,還有無窮盡的時間和空間,那我在這一世的行為,又能產生什麼影響呢?」這種想法確實打消人們的熱忱。而密乘的新運動,卻保證在一生中就能成就佛性。所以,許多人抖擻精神,又開始認真修行,這其中有一些主要的發起者似乎是女性。早期的西藏上師,在十一、十二和十三世紀前往印度,他們的自傳中經常記錄和一群女性修行者見面的狀況,這些女性總是有一位女性領導者。在這些事件中,西藏上師請求參加由女性舉行的儀式,最後,這種極度的謙卑使女性心軟,容許他們參加,這些西藏上師肯定這份經驗是他們修行中的最高點。二十世紀大師加瓦.葛沙巴(Gyalwa Gotsangpa)說:「由於和這些女性在一起,二十年的住洞穴和吃石塊,剎那間得到了圓滿。」
我們不知道這些女性是誰,因為所有的傳記都是從男性修行者的觀點書寫。她們的老師是誰?她們修行的是什麼?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許多高深的大師尋求她們的教導,她們的故事從來不曾被寫下來。但是經典一再提到她們,各種經典都記載這些喇嘛旅行到不同的地方,所以他們不可能遇見同一群女性;而且,這些會面前後約一百年的時間。
這些女性是誰?每當我閱讀這些經書,腦海裡經常浮現這個問題。我們確實知道,當時有一個重要的運動,其中包括了當年的印度女性。那時,大部分佛教活動都集中在寺院大學,譬如那爛陀、超戒寺和塔西拉,這些是大型的佛教中心,猶如那個年代的牛津和劍橋大學。數千名學生從各處蜂擁進來讀書,許多早期密乘上師如那洛巴和阿底峽,原先都是這些寺院大學的教授。
那洛巴是那爛陀大學最重要的教授之一。有一次,他正在讀書,一位老婦人出現問他:「你知道自己在讀什麼?你是不是明白自己閱讀的字句?」那洛巴回答:「是!我當然明白這些字句。」老婦人笑了,問他:「你是不是明白自己閱讀的內容的意義?」那洛巴回答:「是!我當然瞭解它的意義。」老婦人聽到這句話,突然流下眼淚,那洛巴問說:「怎麼回事?」她說:「當你說瞭解這些字句,這還算可以。當你說瞭解它的意義,其實你對它的意義一點概念都沒有。」他問:「那麼,有誰真正瞭解它的意義?」她回答:「我的哥哥帝洛巴。」
這時,那洛巴把所有東西都丟下,他是喀什米爾的婆羅門,又是非常受尊敬的教授,你可以想像他是什麼類型的人。然而,他把一切都拋下了,在印度四處漫遊尋找帝洛巴。最後,他來到了孟加拉,終於找到了帝洛巴,他是一個又老又黑又乾枯的乞丐,坐在河岸上,把活魚丟進紅熱的平鍋裡,然後吃掉──這就是他的上師!那洛巴做帝洛巴弟子的事蹟被寫得很多,但是我們所要討論的重點是,當時有許多偉大的學者為了尋找真正的體驗,必須離開自己隱蔽的環境,尋找老師教導他們觀修的方法,以親證自己學習的東西。密乘就是這樣開始的。
早年的密乘被保存得很祕密。找到了老師,在被接受之前,必須忍受難以想像的考驗。後來密乘傳到了西藏,最後成了國教,這不是有意設計的,密乘原來在主流之外。毫無疑問的,許多早期的密乘上師是女性,早期的一些經典其實是由女性書寫的,這些經典仍殘存至今。這群女上師當中,最有趣的女老師之一,她的西藏名字是瑪奇克.卓巴夷.加莫(Machik Drupa‘i Gyalmo),梵文是希達拉尼(Siddharani)。根據經典記載,她活了五百年──這只是表示她活得很長壽,她是惹瓊巴的老師,而惹瓊巴是密勒日巴的大弟子之一。傳說惹瓊巴在印度時,有人告知他將會在一週之內死去,他非常驚慌,問說:「我如何才能防止這件事發生?」有人建議他去見這位女性,她有一個非常特殊的長壽佛修法。於是惹瓊巴前去見她,她問他:「你是不是能保持一週的清醒?」他說:「是的,我可以辦到。」於是,她為他灌頂,傳授了修法。接著她問說:「你想活多久?」他回答:「我想和我的老師密勒日巴活得一樣久。」於是她說:「嗯!他將活到八十一歲,那麼你也會活到八十一歲。」後來他真的活到這個年紀,然後希達拉尼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他,這個故事很精采。她是少數被寫下來的女性,內容描述她跟隨誰修行,修什麼法門等等,這些都被寫在惹瓊巴的傳記裡面。
然而,許多創立傳承的女性的身分都迭失了,我們完全不知道她們是誰。譬如,偉大的成就者薩惹哈(Mahasiddha Saraha)曾追隨一位名為「箭工的女兒」的女子長達十四年,她是薩惹哈的上師。薩惹哈是一位非常受尊敬的婆羅門,但是他拋棄一切追隨這個低階級的女子,結果變成了賤民。她是他的主要上師,一直指示和帶領他。雖然她和薩惹哈相處了十四年,我們還是不知道她的名字!她只是被稱為「箭工的女兒」,但是她是誰?她的老師是誰?她來自什麼地方?所有事蹟都是從薩惹哈的角度書寫,她在薩惹哈的傳記裡像個小道具,所有這類傳記幾乎都是這樣。惹瓊巴也曾遇見一群女性,她們由一位孟加拉的金剛亥母帶領,他領受她的灌頂,但是我們還是不知道她的身分。
在北印度,一個名為扎拉慕基(Jvalamukhi)的地方,一個黃昏,葛沙巴(Gotsangpa)行經一所寺廟,看見許多穿著非常美麗的年輕女子走進去。那裡有女性守衛阻止任何男性進入,葛沙巴的朋友想要進去,結果被守衛毆打,當她們忙著打他的朋友時,葛沙巴趁機溜進門內。他沒有告訴我們進去後發生的事情,但是他確實說過,那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經驗。我們忍不住要再問:這些女人是誰?她們在裡面做什麼?
佛教傳入西藏時,印度佛教正處於成熟的階段。所以,西藏和許多早期接觸佛教的國家不同,西藏接受了十二世紀以前佛教思想的全貌,這就是今日藏傳佛教這樣豐富和深奧的原因,它不但接受佛教所有年代的哲學,同時接受了密乘。今日的印度密乘保持十分邊緣的狀態,並沒有公開的教導,如果你想修行,必須脫離主流,為自己找一位老師。但是,密乘被介紹到西藏,首先由第七世紀的蓮花生大士引進,在十一和十二世紀又被重新介紹進來,成為國教。原本密乘對那些合格並願意全心修行的人而言,是一項祕密的修行,但是一旦進入西藏,所有人都可以得到灌頂,每個人至少得到觀音菩薩的灌頂──他是慈悲的菩薩,或是得到度母的灌頂──她是慈悲的母親,甚至小嬰兒也得到長壽灌頂,很少有西藏人不做某種層次的密乘修行。
還有一項和印度情況不同的就是,密乘是和僧團制度一同被介紹到西藏的。這點從噶舉派的傳承可以看得很清楚,該傳承在西藏的第一位老師是瑪爾巴,他是在家的瑜伽士和譯者。他的主要傳承從密勒日巴開始,密勒日巴是位住在洞穴的瑜伽士,他不是出家僧人;密勒日巴傳給岡波巴,他是一位出家人,岡波巴經過努力的修行,創立了一所寺廟,從此,噶舉派就這樣流傳下來了。佛法在傳統上是透過僧團被保存和流傳下去,出家人是教授,他們有時間和專業知識。當然,這種祕密修行被移植到寺院環境後,就大幅改變了。其中一種改變就是女性的角色,女性一直是密乘修行十分精華的部分,她被昇華,或改變了。
原始的密乘,男性代表善巧的方法或慈悲,女性代表智慧或洞見,兩者融合的結果便是佛性。所以,女性在剛開始的地位非常尊貴,甚至在早期大乘時期,女性一直被視為智慧,她是般若佛母。不只一位喇嘛曾經告訴我,智慧和慈悲是相輔相成的,但是每個人都知道,智慧其實高過慈悲。所以在某個層次上,女性修得非常好,因為她們代表佛教修行的高峰。然而,因為密乘傳統是在寺院環境裡傳承,所以問題發生了。雖然理論上女性被視為和男性同等,甚至超越男性,但實際上,她們極度被忽略。
如果在西藏談到女性所受的不平等待遇,喇嘛們總是說:「噢!耶喜.措嘉(Yeshe Tsogyal)怎麼樣,瑪奇歌.拉布衷(Machik Labdron)怎麼樣,還有這一位……那一位……。」但是,這些女性寥寥可數。耶喜.措嘉、瑪奇歌.拉布衷之外,我說不出另一個名字,還有誰?一定還有一些女性。我在這裡說真心話,男性上師如同天空的星星一般繁多,但是女性上師有多少?甚至到了今天,任何女性若顯現出特殊的特質,就被視為耶喜.措嘉的化身──她是第七世紀蓮花生大士的佛母。如果任何女人顯現特殊特質,她一定是耶喜.措嘉,否則她怎麼會有這樣的特質?
還有另一個角度,西藏一般稱女性或太太為「基門」(kye men),意思是指「出身低」。密乘對西藏的影響這麼大!不論如何,我們必須注意,在西藏、緬甸和其他佛教國家,女性非常堅強。佛教社會沒有女性不得拋頭露面的規定,女性並沒有被放在帷幕裡面,如果任何人遇見西藏女性,我確信你會同意她們的直言無諱。她們經常經營生意,獨自旅行,她們對男人很率直,甚至對完全陌生的人也這樣。緬甸的情況也一樣,女性在社會上以及和異性相處時都非常自在。如今,西藏和緬甸處於印度和中國這兩個情況完全不同的國家之間。印度和中國的女性,尤其是高階層的女性,大都生活在和社會隔絕的狀態。這種女性角色的差別使人想到,必定是佛教的影響,否則還有什麼理由?雖然西藏女性仍然受到不平等待遇,但是不像大部分其他國家那麼糟,而且女性都相當活躍。在達賴喇嘛居住的達蘭沙拉,幾乎所有店舖都由女性經營;但是如果你前往一個普通的印度市場,尤其是回教徒為主的地方,你甚至看不到女人。
西藏的許多男人都出家,只有很少數的女人出家。從某種角度來看,這種現象令人困惑。西藏有三分之一男性出家,但是西藏是實行一妻多夫制的,這代表一個女人可以嫁幾個丈夫,通常她先嫁給哥哥,然後也接受弟弟。這代表必定有很多的女性沒有丈夫,但是出家的人仍然非常稀少。總而言之,西藏在許多方面來說是母系社會制度,一個女性可以有幾個丈夫,所以女性非常的強勢。
西藏有許多非常優秀的女性修行人,她們是偉大的女瑜伽士,你只能敬佩她們,她們是堅忍無畏的。她們前往偏遠的地方,在山洞中不停的修行。她們非常好,但是我們當然永遠聽不到她們的消息,因為沒有人為她們寫傳,沒有人認為寫一些女性的傳記是重要的。從經典中,無法明顯看出有許多女瑜伽士,但是我們知道必定是有的。甚至今日,當喇嘛教學時,會發現大部分的聽眾永遠是女性,許多喇嘛曾經說過,女性是卓越的修行人,因為她們比男性更容易投入禪修。許多男性害怕將知識丟下──尤其是那些研讀多年的比丘,他們害怕忽然要放下知識,赤裸面對禪修的經驗;然而,女性似乎很自然地就能夠面對。
西藏當然有許多偉大的女性修行人,但是因為她們缺乏哲學訓練的背景,沒有辦法寫書、聚集弟子、雲遊參訪、講演。當我們閱讀歷史便會注意到,尼眾的特徵就是缺席──但這並不意味她們不在場。直至今日,如果你到西藏旅行,離開遊客所經的途徑進入有洞穴的區域,會發現在那裡居住和修行的人,幾乎百分之八十都是女性。許多西藏人在一九五九年離開西藏到印度和尼泊爾,他們對環境的差異感到震驚,於是首要之務就是保存傳統。在家人希望社區有修行中心,由於喇嘛是男性,所以他們創立了男性寺院,他們認為一個沒有寺院的社區就像沒有心臟。接下來的數年間,他們建立了幾百間寺院,訓練新一代的僧人。在這當中,女性當然被忽略了!
我在一九六四年首次到印度,那裡只有一所尼院。很諷刺的是,它是由一位英國女性創立的。噶舉派就只有這麼一個尼院,二十年來,它大概是印度唯一的佛教尼院。西藏人建造了幾百所寺院,但是不曾為尼眾興建道場。後來,在一九八○年代,人們才想到尼眾,但是這些人通常不是喇嘛,而是西方尼眾或其他女性,她們開始將尼眾組織起來。在這之前,任何出家的女孩子,最後往往都變成某家的僕人,照顧某人的小孩,或在廚房工作,這是非常糟的情況。當我在拉乎爾時,住在一個男女僧眾同住的寺院,感覺很好,大家在山上有自己的小屋;然而,當比丘在前面舉行儀式時,尼眾卻在廚房煮飯。許多教學都不准尼眾參加,因為「我們不教女性這些東西」,反覆聽到這樣的話,真使我心碎。
「我們不教女性這些東西。」不給任何其他的理由。我有一位非常聰明、熱心、可愛的朋友,她是當地一位尼眾。她的家人希望她結婚,但是她一直拖延,最後家人訂下了婚期,在結婚前夕,她把頭髮全部剪掉。她的家人沒有辦法,別無選擇,只好讓她出家,於是,她跟隨一位很好的喇嘛──他有家室,在邊界地區教學。即使經歷這一切,她來自富有的家庭,把所有東西都放棄了,最後還是進入廚房煮飯,而所有男眾僧人都在前面聽佛法!即使她隨同喇嘛和他的家人長年奔波,恭敬服侍,但她永遠只是照顧小孩或煮飯,永遠沒有辦法得到教導。在東方經常可以看到這種差別待遇,但是沒有一個喇嘛敢在西方這麼做──西方佛教中心的主持人大部分都是女性,你在西方永遠聽不到喇嘛說:「我們不教女性這些東西。」
最近,有些地區正進行著大規模的運動,試圖對這種不平衡做些調整。雖然喇嘛表達了善意,但我們發覺不能等待他們來做這件事,正如我的僧團上師有一日說:「嗯!阿尼拉,終究你會知道,尼眾是被放在籃底的。」所以,唯一能做的,就是讓尼眾自己組織起來,她們不能再等了,這就是我環遊世界為我們的尼院籌款的原因。我在扎西宗的寺院裡的喇嘛一直很支持這個計畫,他們盡一切能力來幫助我們。
我的上師在西藏寺院有個非常珍貴獨特的女性傳承,它是從密勒日巴和惹瓊巴傳下來的,稱為惹瓊巴口授傳承。它的教學內容非常豐富,其中有一部分是特別有關女瑜伽士。中國共產黨來到西藏以前,曾經有一些女瑜伽士,或是這個傳承的女性修持者;中共來了之後,這一切全被摧毀了。如今,我們試著在印度重建這個傳承,目前還有兩、三位喇嘛能夠傳這個法。要知道,一個傳承要繼續下去,必須是活的傳承,同時是一項口授傳承,雖然有一些可用的經本,但還是需要口授和教導。所以,我們創立了尼院,尼眾先獲得基本哲學和儀式的訓練──特別是禪修的訓練,然後再挑出合適的人選,來修這個女瑜伽士的傳承。同時,我們將創立一個女性國際佛教閉關中心,全世界女性都可以來這裡修行。我們希望不久之後,這些尼眾可以擔任老師。
女性的現況的確比過往改善許多。一九九五年在達蘭沙拉,六十位尼眾在達賴喇嘛和許多偉大的哲學教授面前公開辯經,當時在場的還有在家人。根據西藏傳統,透過辯經可以學習哲理,所以,在哲學訓練方面,辯論是非常重要的部分。這次辯論是歷史性的場面,因為在西藏歷史上,這是尼眾第一次公開辯經,這大大振奮了她們的士氣。你們大概很難想像,這對她們的意義多麼重大。這不但對尼眾的公眾形象有很大的影響,還有她們自我的形象,因為她們主觀上認為自己是沒有價值的;人們忽略她們,因為她們也不相信自己是值得注意的。很明顯的是,如果你一再被告知:「我們不教你這樣東西,你們不夠份量得到一個尼院,你們不夠份量得到護持。」你很自然會開始相信自己確實沒有價值。然而,尼眾們如今瞭解到,她們和所有人同樣具有能力,因此她們培養出極大的熱忱來修行、研習、成就;沒有理由說女性不能達到最高的目標,歷史上比比皆是。近來,印度和尼泊爾建立了幾所非常好的尼院,尼眾在這裡第一次研讀哲學經典。
今日的西方,對佛法的傳布做了重要的貢獻。每當佛法流傳到一個新的國家,那個國家就會加上一點自己的特色。所以,每個佛教國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民族特色。表面上看來,似乎佛教在每個國家都十分不同;但是當你觀察表面之下時,會看見他們的核心都是相同的;佛法就是佛法,它有其獨特的風味。所以,如今佛法到了西方,也將發展出適合西方氣質、文化和需要的方式,有許多角度將出自西方的觀點,而其中之一,無疑地,將是對女性的尊重。這件事絕對已經開始了,所有的徵兆都相當樂觀。過去,女性沒有不能和未曾完成的事,端看我們如何支持她們,盡量將佛教團體的男女二眾聯合起來;這是重視整體的時刻了,而不再只是看見盛行已久的不平衡。